我猜测她是去进修的吧,像浮萍一样,在这座城市这家医院待了短暂时光,与我有这么几分钟的交集。她只是以她的方式,给了我,温柔与慈悲。
她是湖北人。我不知道她的名字——大约是进修医生,胸前并没挂名牌。我只是,听出了她的口音。而我太慌张,忘了告诉她:“我与你,是老乡。”
那时我已经怀孕13周,生命已经在对我嘻皮笑脸,尽情恶作剧。
那天照例排队做产检,照例挂号大厅里人山人海,7点10分抵达,7点35挂上号,11点才轮到。胎心仪上肚,一片阒然,医生把胎心仪转来转去,我紧张得自己的心脏也快停跳了。
挂号室好吵,女人们——全是产妇——的嗓子是真尖,突然不合宜地听见窗外的鸟鸣。而我丰饶的身体,像沉默的大地。
她把胎心仪放下,对我说:“去上个厕所吧。回来再听。”——这是死马当活马医的节奏吗?看我一眼,“不用担心的,这有什么可哭的。去个厕所就没事了。”
我其实没有哭泣,那更像是一种本能反应,像被锤子敲中手指,疼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,只是迸出泪。
我慌慌张张下地,恍惚得忘了要整理衣服,差点准备露着大肚皮招摇过市。她喊住我:“衣服。”递过卫生纸来。
我敷衍了事擦几下肚子上的B超液,游魂一样扑向门外。她又叫住我:“你的包——算了给我吧,你快去上。”我慌不择路、双股栗栗地去上厕所。虽然完全不理会大小便与胎心的关系,还是尽责地努力做了,哆哆嗦嗦地回来了。
看到我,她放下正在诊疗的产妇,站起身对人家耐心地说:“我先给这个同志听一下,她刚刚听了一半。”
我已经迫不及待,宽衣解带。
这一次,胎心仪一放上来,结实有力的“马蹄”声便响彻耳畔。我喜极而泣:“谢谢谢谢谢谢!”便失控地开始擦泪。连她都笑了:“又不是我做了什么。”
不,她做了,只是她不知道。去妇产医院一年,听惯医生淡漠的论断,无数次被突来的坏消息吓得眼泪夺眶而出。总是赤身裸体在陌生人之间,如待祭的羔羊,抓不到一只温热的手。她的耐心,她的爽朗,我听来无比稔熟的湖北口音,让她像我的熟人,像朝夕相处过、打过招呼的人,是茫茫沙海里,能一眼认出的地标,可以确定方向。
之前之后都没有见过这位医生,更让我确定她只是去进修的。她像浮萍一样,在这座城市这座医院待了短暂时光,与我有这么几分钟的交集。她一定不记得我了,我替妇产医院的医生们算过,每5分钟一个产妇的话,一天要按100个肚子,一年就是两万个。两万个柔软的恐惧,两万个蓬勃的热望。而她,也可能根本没觉得,她为我做过什么。
顺带插一句:为什么她要我去卫生间呢?后来我才想通,我一直为下一步的B超憋着尿,而太厚的尿液,像穿越不过去的海,挡住了胎心的传播。
多年前, 我在网上听过一首我觉得很好听的歌,叫《不要欺负我们湖北人》,歌中唱道:湖北人是相信爱情、梦想与奇迹的人。想到这位女医生,她夹杂在普通话里的湖北口音,我就想起那首歌。